關於“荊”和“楚”的稱呼
２００７年楚辭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曁中國屈原學會第十二屆年會 華北飯店
野田雄史
關於“荊”和“楚”的稱呼
２００３年１０月在華中師範大學召開的國際楚學研討會上，我闡明了先秦中原士人對楚地區所懷抱的某種蔑視情感。（注１）當時我主要是依據《論語》和《孟子》。那麼從其他先秦文獻又可見怎樣的情感[口尼]？通過調査幾種先秦文獻，發現了跟“楚”一樣指稱湖北、湖南一帶的“荊”的獨特用法。現就此問題，闡述如下。
《荀子》裏共有二十條含有“楚”字的條目。《韓非子》裏則有四十二條。都比《孟子》（十三條）要多。此是由于本文的量多所致，並不表示任何特別的意義。但是含有“楚”字條目的内容好像略有變化。描寫變爲詳細多了，令人有紀實之感。這些條目的大部分，是作爲以辯論爲目的的寓言，在《孟子》裏這些寓言結構較爲簡單，在《韓非子》中則變得稍爲複雜，已倶有所謂“小説”的濃度。這也許是爲了在辯論有利的情況下而進行的採訪活動的一種反映。（注２）
與此相關，在論述到楚之故事時，並看不出對楚地區抱有某種蔑視的情感。比如“矛盾”故事裏楚人登場，而且受人嘲笑。（注３）那楚人確實是被人駁倒了，但其中並沒有某種蔑視情感，有的只是對平時善于賺錢的商人的一種報復。更明確地説，那箇商人作爲故事裏的角色不必是楚人，也可以是齊人或者是秦人。他之所以是楚人，也許是那故事在楚地流傳所致。當然這種故事流傳的背後有着楚獨特的情況。那是受楚地的風俗、習慣、經濟、文化等状況的影響，而並不取決於中原士人對楚地區懷抱的蔑視情感。
讀《韓非子》，有一種現象値得注意。那就是在論述到楚地區時並沒有“楚”字，却出現“荊”字。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、《荀子》都沒有“荊”字，《韓非子》中出現“荊”字，數量和“楚”字也不相上下。而且使用“荊”字的部分跟使用“楚”字的部分並看不出有何區別，完全可以對換。（注４）
總之，“荊”和“楚”是指同一地區的異稱。那麼兩詞是如何而來的[口尼]？《春秋》裏有一段有趣的記載。作爲史書記述，儘管指稱同一國家，莊公十年叫“荊”，僖公元年則叫“楚”。（注５）杜預爲《春秋左氏傳》各處作注，解釋了國號從“荊”到“楚”的變化。（注６）但是《春秋公羊傳》提出了與此不同的、很重要的觀點。即“荊”是州名，“楚”是國名，根據春秋的筆法，説州名比説國名含有輕蔑語気。（注７）不管何種觀點準確，筆者在此要強調的是，漢代人認爲《春秋》裏有段時期中楚比其他國家多受輕侮。而漢代人的這種認識是受春秋時期中原士人蔑視情感所影響的。
關于把“楚”地區叫做“荊”，在別的書裏還有不少記載。《呂氏春秋》中也出現“荊”字，高誘對此認爲是爲避秦始皇之父・莊襄王之諱。（注８）不用説秦莊襄王的名字是“子楚”。這箇解釋看來似乎合理。説起避諱，令人聯想到爲避漢高祖劉邦之諱，“邦”變成“國”的例子。楚荊之變如同邦國之變。孫叔敖的故事，在《列子》裏寫“楚人”之處，《呂氏春秋》裏則變成“荊人”，這使人覺得也可能是出於避諱。可是再細看那故事，《呂氏春秋》裏也有“楚”字。（注９） 《呂氏春秋》裏的“楚”字數是“荊”字的一半左右。（楚：２６ 荊：５６）如果是一兩箇也有誤傳之可能，但有如此之多，則因避諱不能用“楚”的解釋也就無法令人信服了。
一箇國家有跟本來的國號不同的名稱，還有例可舉。戰國後期的“魏”就是如此。比如《孟子》裏魏惠王叫做梁惠王。魏受秦進攻，遷都于大梁。遷都大梁以後的“魏”也叫做“梁”。由於失去國土西半，既作爲區別，也可能含有揶揄“魏”不能拒秦進攻、沒有鬪志的意圖。考察魏叫做梁的經過，自然使人聯想到楚的歴史。楚也同樣受秦進攻而遷都於東方。由於東遷導致了“荊”“楚”名義的分裂。“楚”是國號，國土在東遷以後指以江蘇、安徽爲中心的一帶。“荊”是地名，指湖北、湖南一帶。也就是説，楚東遷以後，由於“楚”這一國號已不能指稱湖北、湖南一帶了。這對於占有了湖北、湖南一帶的秦人來説意識最強。雖然還有根據習慣的混用，在秦地成立的《呂氏春秋》中頻繁地使用“荊”這箇名稱，可見秦人這種強烈意識。除了作爲地名的湖北、湖南一帶以外，還可指東遷以前湖北、湖南一帶的楚，很多楚王都叫荊王。（注１０）
總然言之，楚東遷以後編入到秦國境内的楚故地重新叫做“荊”，而本來指湖北、湖南一帶的“楚”，在東遷以後的楚地還在繼續使用。（現在江蘇省就有楚州） 所以“荊”“楚”變成了指兩箇不同地區的名稱的同時，還留存着“楚”仍指湖北、湖南一帶的感覺，這就産生了“荊楚”連稱的用法。
〈注〉
注１：野田雄史 《探討孟子裏的“楚”》 發表於國際楚學研討會
（武漢市華中師範大學 ２００３．１０．２３～２６）
注２：〈荀子 堯問〉
魏武侯謀事而當，群臣莫能逮，退朝而有喜色。呉起進曰：「亦嘗有以楚莊王之語聞於左右者乎？」武侯曰：「楚莊王之語何如?」呉起對曰：「楚莊王謀事而當，群臣莫逮，退朝有憂色。申公巫臣進問曰：『王朝而有憂色，何也?』莊王曰：『不穀謀事而當，群臣莫能逮，是以憂也。其在中[艸／歸]之言也，曰：「諸侯自為得師者王，得友者霸，得疑者存，自為謀而莫己若者亡」。今以不穀之不肖，而群臣莫吾逮，吾國幾於亡乎！是以憂也。』楚莊王以憂，而君以喜。」武侯逡巡再拜曰：「天使夫子振寡人之過也。」
〈韓非子 第13卷 和氏第十三〉
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，奉而獻之[勵－力]王，[勵－力]王使玉人相之，玉人曰：「石也。」王以和為誑，而[月リ]其左足。及[勵－力]王薨，武王即位，和又奉其璞而獻之武王，武王使玉人相之，又曰：「石也」，王又以和為誑，而[月リ]其右足。武王薨，文王即位，和乃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，三日三夜，泣盡而繼之以血。王聞之，使人問其故，曰：「天下之[月リ]者多矣，子奚哭之悲也?」和曰：「吾非悲[月リ]也，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，貞士而名之以誑，此吾所以悲也。」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，遂命曰：「和氏之璧。」
注３：〈韓非子 難一〉
…或問儒者曰：「方此時也，尭安在？」其人曰：「尭爲天子。」「然則仲尼之聖尭奈何？聖人明察在上位，將使天下無姦也。今耕漁不爭，陶器不[穴／瓜瓜]，舜又何徳而化？舜之救敗也，則是尭有失也；賢舜則去尭之明察，聖尭則去舜之徳化；不可兩得也。楚人有鬻楯與矛者，譽之曰：「吾楯之堅，莫能陷也。」又譽其矛曰：「吾矛之利，於物無不陷也。」或曰：「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？」其人弗能應也。夫不可陷之楯與無不陷之矛，不可同世而立。今尭、舜之不可兩譽，矛楯之説也…
注４：〈韓非子 難二〉
趙簡子圍衞之郛郭，犀楯、犀櫓立於矢石之所不及，鼓之而士不起，簡子投枹曰：「烏乎！吾之士數弊也。」行人燭過免冑而對曰：「臣聞之，亦有君之不能耳，士無弊者。昔者吾先君獻公并國十七，服國三十八，戰十有二勝，是民之用也。獻公沒，惠公即位，淫衍暴亂，身好玉女，秦人恣侵，去絳十七里，亦是人之用也。惠公沒，文公授之，圍衞、取[業β]，城濮之戰，五敗荊人，取尊名於天下，亦此人之用也。亦有君不能耳，士無弊也…
注５：〈春秋 莊公十年〉
經：秋，九月，荊敗蔡師于[艸／辛]，以蔡侯獻舞歸。
〈春秋 僖公元年〉
經：秋，七月戊辰，…。楚人伐鄭。
注６：〈春秋左氏傳 莊公十年 杜預注〉
荊，楚本號。後改爲楚。楚辟陋在夷。於此始通上國。然告命之辭猶未合典禮，故不稱將帥。[艸／辛]，蔡地。
〈春秋左氏傳 僖公元年 杜預注〉
荊，始改號曰楚。
注７：〈春秋公羊傳 莊公十年〉
傳：荊者何，州名也。州不若國，國不若氏，氏不若人，人不若名，名不若字，字不若子。
注８：〈呂氏春秋 季夏紀 音初〉
周昭王親將征荊。 高誘注：荊，楚也。秦莊王諱楚。避之曰荊。
注９：〈列子 説符〉
孫叔敖疾，將死，戒其子曰：「王[極－木]封我矣，吾不受也。爲我死，王則封汝。汝必無受利地。楚越之間有寢丘者，此地不利而名甚惡。楚人鬼而越人[示幾]，可長有者唯此也。」…
〈呂氏春秋 孟冬紀 異寶〉
…孫叔敖疾，將死，戒其子曰：「王數封我矣，吾不受也。爲我死，王則封汝，必無受利地。楚、越之間有寢之丘者，此其地不利，而名甚惡。荊人畏鬼，而越人信[衣幾]。可長有者，其唯此也。」…
注１０：在《呂氏春秋》裏最有名的莊王有“荊”“楚”兩種稱法，而其他的都叫作“荊”。